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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府初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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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府初遇

晏清同趙元回了鳳儀宮,扶纓走上前來,湊上前對她低聲道,“曹妃前來問安了。”

饒是壓低了的聲音,還是被趙元耳尖聽了去,晏清明顯感覺到他握著自己的小手一緊。

那畢竟是他的生母,她這個嫡母待他再好,照顧他再細致,終究是補償不了那種血脈相連的親昵。

“阿元多久沒見母妃了?”她彎腰下去問那孩子,見他抿著唇,眼裏有希冀卻又躊躇不敢語的樣子,這樣小的年紀就已知道怕自己顯露出四年生母會讓嫡母不悅。

當初他剛行完冊封禮,被今上領著到鳳儀宮來,今上便對晏清道,“從今往後,他便如你所出,雖是養子,亦如親子。”

隨後又傳下諭令,曹妃不可私見太子。

大約張芳等人也告誡過趙元,在皇後面前,不能洩露出對曹妃的任何情緒,可六歲的孩子,就算內心謹記著,又哪裏掩得下人倫天性。

“走吧,曹妃想來也是想阿元了。”她牽著趙元一同往裏走去。

曹氏出自軍戶,閨名定真,初入選秀女,便被先帝賜給了當時尚為皇子的今上,在今上潛邸時便已侍奉在側,算起來要比晏清早上許多,可今上對其卻從未有過殊寵,後來還是因為誕下皇嗣,這才冊封為妃。

曹氏對晏清極為恭敬,雖然自己年紀長於晏清,卻從來只按尊卑,每日晨昏省定,到鳳儀宮來向她問安。

晏清也不願做惡人,有時會特意將太子叫來,讓他們母子見上一見。

曹氏已經在正殿裏等候多時,見了晏清進來忙福身行禮,落座後那目光便忍不住落到了兒子身上。

晏清如何不明白,於是對趙元道,“阿元,快上前讓你母妃好好瞧瞧。”

趙元依言上前,站在曹妃身前,任她的目光將自己上下打量了又打量。

曹妃笑著道,“太子又長高了,仰賴皇後悉心教誨,殿下瞧著越來越懂事了。”

“是他自己聽話,”晏清含笑答,“我可不敢居功。”

“聽聞陛下已經為太子選定了恩師,娘娘可知道陛下所選之人是誰?”

曹妃消息倒靈通,晏清點頭答,“沒錯,方才陛下宣召,太子已經去文頤殿見過這位老師了。”說完又看向太子,“阿元,你告訴你母妃,陛下為你選定的老師是何人。”

趙元於是對著曹妃答道,“是內閣的江相公。”

曹妃雖在內宮,便是對朝中大臣再不了解,也知道內閣那幾位,於是便接口問,“江惟仁江大人?”

“正是。”晏清點頭答。

“陛下聖明。”曹妃這樣說著,面上卻神色如常,看不出她對這樣的結果是個什麼樣的想法。

早前她聽說今上對選誰一直猶豫不決,便也跟著憂心,如今這個結果無疑是最讓她滿意的。

江惟仁的才能自不必說,不僅會是一位良師,將來太子登基後有他的輔弼,也斷不會走到昏聵的路子上去。

對她而言最有利的還不止如此,眾所皆知,江惟仁從前曾卷入黨爭之中。

世宗朝的黨爭,就是以權奸蔡雍為首的蔡黨和以晏永年晏閣老為首的院黨之爭,所謂的院黨,便是因為當初晏閣老曾執掌翰林院,許多翰林們都曾拜為他的門生,這些人後來紛紛擔任要職,成為朝中與蔡雍分庭抗禮的一股力量。

雖然曾是皇後晏清的父親晏永年的門生,可後來因為朋黨之爭,淪為院黨一派的棄子,等他再度起覆,就投向了蔡雍一黨,後來蔡雍倒臺,江惟仁順利進入了內閣。

最重要的,是他鬥垮了院黨之首的沈註。

沈註是誰,那可是晏閣老最看重的高足,不僅與晏清自幼有青梅竹馬之交,後來兩人更是定下了婚約,若無後來種種,晏清所嫁之人怕就是這位沈大人了。

沈註流放到瓊州不久就傳來病故的消息,很多人都猜測這其實是江惟仁的手筆。

有了這樣的淵源,晏清不會拉攏江惟仁,那江惟仁也不會站到皇後那一邊去。

這對曹氏而言,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。

曹妃偏頭看向太子,“江大人才學冠世,天下聞名,殿下日後一定要虛心向其求教,勤勉致知,方不辜負陛下的厚望。”

聽了生母的囑咐,趙元乖巧地點頭,“兒子知道了。”

太子出閣講學在文華殿的偏殿內,這一天晏清起得很早,她要陪著太子一起承輿去往文華殿。

一路上,張芳又給太子講了一遍待會兒講學時的禮儀,太子偏著腦袋費力記著。

太子出閣講學並不是一件輕松的事,那些侍講們,雖是些品級不高的翰林,可一來為了顯示尊師重道,二是翰林們本就多是清流傲骨。莫說是給太子授課,便是皇帝的經筵講學,一旦皇帝不夠專註,或有不得體的地方,侍講們都要直呼:“為人君者,可以如此乎?”

趙元還未見到他那些侍講老師,就已經心裏打鼓了。

晏清自然是瞧出了,笑著摸了摸小家夥的頭,輕聲道,“阿元莫怕,你跟著師傅們說的做,做錯了他們也不會說你的,一會兒娘娘就坐在堂後,有什麼你差使小黃門來給我傳給個話,好不好?”

小太子仰起頭來向她點了點頭,又沖她一笑,露出兩顆小小虎牙,可愛至極。

偏殿內侍講的官員早已到了,晏清因為擔憂太子,故而一早就向皇帝請了旨,直殿監的內官們已在堂後為皇後設了座,以一道珠簾相隔,侍講的官員也知道皇後會駕臨,是以等晏清進到後堂,一眾官員們紛紛下跪行禮。

“各位大人免禮,”她擡手虛扶,然後在簾後那張紫檀木椅上坐下,“辛苦諸位了。”

待眾人又向太子行完禮,鴻臚寺的官員為太子升了案,而就在太子書案的對面,放著另一張書案,背對珠簾,那便是侍講官員所站的位置。

晏清此刻便看著珠簾之外,那道高瘦挺拔的身影,從一眾侍講的翰林中走了出來。

堂外吹進來的風拂動珠簾,玉石懸在絲線上微微搖晃,隔出影影綽綽的光,殿門大開,外頭春光正盛,他逆著光朝著珠簾走來。

此刻他在明,她在暗。他或許知道她在看著他,或許並不知道,只在行至書案前時,微微滯步。

一簾相隔,卻瞧不清彼此的神情。

“殿下的第一課,便由臣來講。”江維仁走到書案前,轉身面向太子。

他如今負責太子講學一事,這開閣後的第一課,自然也理應由他來講。

晏清的目光從珠簾的縫隙裏望出去,只能看到他的背影,唯一清晰的,是垂在身側那只執筆的手,骨骼分明,指節修長,如纖細的玉管一般清秀好看。

若只看這只手,或是眼前這個朦朧的身影,仿佛時光還未在他的身上刻下印記。

可光陰如同一道車輪,會碾過這塵世裏的所有人。

——

晏清記得那是成化十七年,她十三歲,第一次見到江惟仁。

之所以將那一年記得清楚,是因為那是晏清第一次回到江陵。

十一年前,也就是成化十七年,晏清的爺爺因病去世,晏清的父親,當時的內閣閣老晏永年回鄉祭祖,江陵是晏閣老的故鄉,晏家老宅就在那兒。

江陵人才輩出,也曾出過數位彪炳史冊的名士,可,以晏閣老在朝中的身份,在當時江陵所出的人中無人能及。聽聞晏閣老攜小女回鄉,自然驚動了江陵的各級官員。

晏閣老怕當地的官員前來迎接,到時候萬一排場大了,便會落了蔡雍一黨的口實,在朝中受言官彈劾,於是就瞞著下頭提前走水路回鄉。

瞞得了外頭的人,卻瞞不了家裏人,晏家本族自然知道了消息。

晏家是當地的高門顯族,可其中最有出息的還是晏永年這一房,因為他入京為官而舉家遷至京師,其餘各房都仍在江陵。

其中晏清的一位堂姐嫁進了成王府,江陵是成王的封地,因王位世襲罔替,多年前老成王死後將王位傳給世子,這位世子趙琮就成了第六代成王。

成王雖是皇室宗族,可傳了這麼多代,又多年留在封地上,勢力所及也不過就在江陵府而已,晏閣老身居內閣,不僅手中握有實權,又離天子近。

晏閣老求不到成王的頭上,可成王日後少不得會有要晏閣老幫襯之時。

父女倆剛到,下午成王府就送來了帖子。

成王位尊,她堂姐晏渝又是新任王妃,於公於私,都不好拒絕。

可晏閣老因走水路,乘了十來日的江船,他年紀大自然經受不住,便讓晏清去赴宴。

晏清到了王府,她堂姐親自來迎,姐妹倆本來是在內堂敘話,忽然一片嘈雜,有男子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,“不見,本王不見他!他父親自己死了,幹本王何事,將人打出府去!”

一會兒幾個小廝就簇擁著一個滿頭大汗的人走了進來,那人一身蟒袍,頭戴金冠,胸前章紋一看,晏清便知這一定是自己那位姐夫,如今新任的成王。

她堂姐立馬起身,迎上去焦急地問:“怎麼了,王爺,誰來了?”

“還能有誰!”趙琮鐵青著臉,“還不是那江惟仁!”

“是為他父親的事?”晏渝有些無措,蹙著眉道,“他父親是在咱們府上沒的,他肯定是要找上來的……”

“那又如何?!”趙琮冷哼一聲道,“他能怎樣,他一介布衣,不過就是考取了個功名,掙得些名頭,打量著自己有多了不得,本王還怕他麼?”

說著,對著仆從連連擺手,“去去,讓護院將他趕走!”

那人領命而去,趙琮這才轉身,便也看到了晏清,於是偏頭問晏渝,“這可是晏閣老家的千金,你的那位堂妹?”

“正是。”晏渝點頭答,又向晏清道,“清兒,這是你姐夫。”

“小女見過王爺。”晏清規規矩矩地福身行禮。

趙琮打量了一番後,笑著對自己的妻子道:“夫人,你們晏家倒真是出人,咱們這位堂妹也是樣貌不凡,一表人才啊。”

晏清面色如常,心裏卻覺得這位成王姐夫語氣有些輕浮。

正說著,方才跑出院外的那個仆從又折了回來,稟道:“王爺,老王妃知道了,說是放江惟仁進來,她老人家也正往這邊來。”

“誰去驚動了母妃?”趙琮大怒道,“本王不是說了,母妃整日禮佛,不許前去驚擾麼?”

他氣急敗壞地走出去,晏渝也急著一道跟了出去,晏清怎麼也壓不住好奇,便移到近門處,向外望去。

只見趙琮剛剛在廊下站定,外頭垂花拱門處,一個身著石青色細布襴衫的男子闖了進來。

那人身量修長,體格清瘦,瞧著二十上下的年紀,模樣倒是生得挺好,玉潤清朗,雖是身著布衣,可一眼也能看出氣度不凡,不似鄉野之人。

只是面上卻顯得有些憔悴,雙目布滿了血絲,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打濕,狼狽地貼著,此刻目光凝重,神色裏帶著悲痛,又帶著憤怒。

晏清因剛才聽了堂姐的話,說的好像是這江惟仁的父親是在成王府出了事,便更引得她好奇。她那時年歲小,心思也簡單,見晏渝的侍女站在自己身側,便湊過去小聲問:“這人是誰呀?”

那侍女傾身過來,低聲對他道:“小姐,這人叫江惟仁,是咱們江陵府出了名的才子,自幼便有神童之名。這不,才二十出頭,竟已經中了進士,別說是江陵了,整個湖廣也尋不出第二個來。”

要說才子,晏清見得可不少,她爹曾主管翰林院,又曾主持歷年的科舉,舉薦拔擢過不少聞名天下的有才之士。

要說二十歲出頭就中了進士的,的確是個不凡的人才。

“老王爺在時,對這江惟仁很是欣賞,便也時常邀請他來咱們王府。他與王爺歲數相當,老王爺和老王妃都希望王爺能交他這樣的朋友。上旬科考結果出來,他中了進士。

“前些時日從京師回鄉,王爺便宴請他父親前來祝賀,誰知竟出了事,他父親在當晚就暴斃而亡。”那侍女聲音越壓越低,晏清卻聽得眉頭越皺越緊。

她想起方才趙琮那看著強硬卻帶著慌張的樣子,想來那一晚江惟仁的父親在王府出事肯定是有貓膩。若他父親的死真是尋常原因,這江惟仁也不敢這樣沖到王府來。

“江惟仁,你好大的膽子,敢闖親王府邸,不要命了?”趙琮冷冷開口道,“信不信,本王現下命人斬了你。”

這話聽得晏清一驚,這成王,一看是驕矜狂妄慣了,動輒就喊打喊殺,想來是天高皇帝遠,向來在封地上為所欲為。

就在晏清私下揣摩著成王素日的劣跡時,耳邊傳來一道清亮的聲音,“草民不敢!”

那江惟仁一身挺拔,毫無懼色,“王爺也不用嚇唬草民,草民今日前來只為找王爺討個說法。”

趙琮冷笑著道:“別以為本王不知道你狂什麼,你不就是有功名在身,處死也需朱批麼?你來找本王要說法,本王欠你什麼說法了?”

“家父不幸亡故,當日情形,惟有當時在座的諸位明白。可當時在座諸位,都是王爺及王爺手下的護衛仆從。”

江惟仁就那樣不卑不亢地站在庭中,只是說到父親的時,猩紅的雙目裏有強忍的淚光,瞧著令人心疼。

晏清聽到他又緩聲道:“人沒了這是天命,可做家人的,總要知道個死因,人是在王府沒的,這因由自然要問王爺!”

趙琮卻不以為然,“你自己都說了,是你那老爹命不濟,他命不好你們就該認命。本王體恤你家持家不易,命人送了銀錢過去,你們可休要再追著不放!”

“既然王爺不肯答覆,那草民只要去巡撫衙門擊鼓,到時候衙門自然會叫仵作來驗,不信查不明真相。”

三月的天,方才陰沈沈的,這會兒果然飄起了細雨,他立在院中,任雨水飄在身上,潤濕了衣裳。

“好你個江惟仁!”趙琮咬牙切齒,強詞奪理道,“你不僅要以民告官,還要讓仵作給父親剖屍,真是無法無天了!來人,給本王打,打到他知道教訓!”

院裏圍著的都是成王府的侍衛,見成王下了命令,拿著那沒有出鞘的刀,朝著江惟仁的腿窩打去,一下就把他打得單膝跪倒在地。

那幾個侍衛紛紛上前,晏清知道,這些侍衛所配的刀,都是精鐵所制,加上刀鞘,重量比棍棒要重得多。那幾人掄著打在他的背脊上,聽著那聲響就知道分量,才幾下,他嘴角就溢出了血絲。

他是書生,身子硬朗不到哪裏去,人又清瘦,一個侍衛高高揚起手中的刀,就要擊下。

“王爺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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